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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晚上我做了個夢,老太太帶周助來我家的那一天。由天而降的熱咖啡濺灑在我背上,燃成一片燎原烈火,我仆在地上痛苦地翻滾掙扎,卻不死心地盯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

我不停地叫,不要走,你回來,你回來──

我的聲音好像喊得再大聲,也只有自己聽見,他繼續走,棕發的背影愈來愈渺小模糊。

我心裏如此恐慌,激動害怕,哭泣得不可自抑。

爲什麽我會這樣好像沒有他不行?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想,但只有唯一一個念頭,無論如何我都要他回來和我在一起。

我不停地喊,幾乎是用我生命的力量。

那聲波好像終於傳達到他,我被淚水迷糊朦朧的視野中,看到他小小的背影好像動了一動,然後那小巧的棕發的頭極緩極緩地轉回過來看我。

我望著那雙仿若藍寶石鑲成的眼睛,便滿心激動地覺得,啊,這就是我畢生所願得償。



「Yumi……Yumi……」那曾經細緻,而今低沈的溫柔嗓音呼喚著我。我緩緩睜開淚水糊花的雙眼,再度看見那雙湛藍如高貴寶石的美麗眼睛。

他隨著年歲成長而逐漸有力精實的手輕輕搖晃著我,拿起紙巾爲我擦去臉頰的汗液及淚滴,我順手接過,坐起身虛弱地蜷靠在他懷裏。他的手輕搭著我的肩,低聲溫柔地問,「妳怎麽了?做惡夢了?」。

我久久沒有回答,僅顧著用衛生紙巾擤去塞滿鼻腔的淚水。

他也不急著逼我,等我自己平靜下來,才擡頭和他說,

「周助,夏天快結束了呢。」

「是的。」他點頭回應。

「暑假的時候,綾花她們約了一起去湘南海濱玩,我們沒有去,好可惜。」

他靜靜地看著我,沒有多說什麽。

「周助,其實我也是很想去海邊玩的,你知道嗎?」我抓緊著手中的紙巾,像是想宣稱什麽似的大聲。

「我知道,我知道。」他像是安撫似的摸摸我柔順微卷的後發。

「周助,我們周末假日的時候去吧。我覺得好悶,我不想再待在這裏了,我想出去散散心。」我從小最會的就是替自己找理由了,反正無論什麽事情,歸到課業煩悶上面,總不會有人質疑。

他還是一貫地眯著眼笑,其實不用說我也知道他不會拒絕我的任何要求。

「嗯。」



現在已經開學了,時節也將近中秋,雖然太陽還是明朗地灑落光芒,但對於氣溫的幫助已經不大。這時候的海邊遊客應該很少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將盯了好久的泳衣摺起,塞進Lacoste的帆布休閒包裏。

可是在車站裏,我望著眼前人,不由得怔愣成一尊石像。

「Yumi,Tezuka這個暑假也是忙於練習,哪兒也沒去,我邀他一起來,應該可以吧?」

周助這麽說。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心裏卻不能控制地湧出絲絲的酸澀。

我想他只是一時大意,沒有想到去海邊對我的意義。可是儘管是如此,還是讓我難受,那個永遠都以我爲第一考量的孩子到哪里去了?我因爲校內考前加強復習的政策被剝奪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已經夠少了,而他和他天天耗在一起打網球,就連難得的假日時光,卻還想和他黏在一起?

「不二學姊?」彷佛是察覺我的臉色不對,手塚國光客氣地問我。

可是這些話我又怎麽說得出來?我是不二由美子,我是衆人擁戴的公主,我有我的尊嚴和驕傲要維護,我不可以因爲一點點的小小難過就折損了我從容大氣的美好形象。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手塚君,不用這麽拘謹,你也和周助一樣,喊我Yumi就可以了。」

「……」他沈默著沒有說話,我繼續眯著眼笑,既然是周助的朋友,周助的邀約,我也不想讓氣氛變得尷尬,讓周助覺得難堪。

電車緩緩停下,車廂氣閥門發出吵鬧的噴氣聲後緩緩打開。

我們一行三人上了電車,在沿窗長列的深藍色絨布座椅上,把大包小包的行囊放下。

那天的氣候雲淡風清,淡如薄紗的雲如簾般斜挂在空中,把天空的顔色染得更淺了一點。周助坐在中間,一路上笑語晏然不斷。那主要都是他的話聲,手塚頂多在他話題的間歇處提個兩句,而我則是整趟路程都眼睛盯著車窗外,數我們又經過了幾座山頭。

到了海邊,一如我所想的海濱空蕩一片,遊客寥寥無幾。夏季的海之屋有的還沒拆除,我們借了兩間廁所充當更衣間,男孩子動作快,一下就換好泳褲出來。

我在更衣室中耗了比較久,終於下定決心把粗製濫造的廉價壓克力門板推開,他們已經在外面等了許久。

順著通往沙灘的小徑走了一會,手塚和周助協力把向商家借來的大陽傘撐開固定在沙灘上,我則蹲著把防沙的塑膠布攤開鋪好。當他們拿著浪板準備下水之前,手塚彷佛注意到什麽不對勁,低聲問我,

「不二學姊,你怎麽不把外套脫掉?」

我拉緊了緊今年最流行的PUMA連帽小外套,對他靦腆笑了笑。

「我怕曬黑。」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心中不由猜想,不知周助聽見沒有?



男孩子還是一起玩比較盡興,畢竟那體能活力是女生所望塵莫及。我也順勢躺在防沙布上,戴起太陽眼鏡,耳朵挂上iPod的白色耳機,享受悠閒放鬆的下午。

「Don't want to be an American idiot.
Don't want a nation under the new mania.
And can you hear the sound of hysteria?
The subliminal mind fuck America.」

輕快的鼓聲鏗鏘響起,唱的是英國團體Green Day對美國文化的不屑鄙夷。灌這首歌給我的男生對我說了很多,Beatles的鼓手林哥史達正式的外號叫做Smart Beatle,不過大家都戲稱他是Stupid Beatle,因爲Rock’n roll的節拍太過簡單。槍與玫瑰是heavy metal,無論是節拍還是曲調都深沈許多。至於龐克,那個熱音社的男生叼著根煙,不以爲然地撇撇嘴,我不是很喜歡,那也就只是一股熱情而已。

我向來不對他人的喜好作任何批評,走上前伸出手指把他的煙扯掉,丟在地上用鞋底撚熄。

可只是熱情又有什麽不好?有很多時候,我們的人生不是也只是缺乏這樣東西?

我閉著眼睛躺在沙灘上,頭不時隨著那輕快的節奏輕點。

音樂一轉,放出了Nana唱著Only Love的優雅歌聲。

那種舒緩的滑順的曲調,催人昏昏欲睡。我的思緒越是不著邊際,前一陣子去看的法國電影,有個戰鬥機飛行員每次出任務必定帶著他的iPod。在法國和美國各自爭取中東地區大財主飛機訂單的炮彈試驗中,他們爲了躲避敵國的雷達偵測低空飛行,在音樂的掩蓋下,戰鬥機輕巧的身形和他們沿著地形高度忽大忽小的影子,也正如這曲調在空中滑行著悄無聲息。(注)

沙塵漫天的朦朧畫面裏,昵名iPod的飛行員爲了拯救他所愛戀的將被敵軍綁架的美貌女同僚,奮勇向前,然後槍聲驟響,他緩緩地倒在地上,如一團無生命的肉泥。

我猛然睜開眼睛,坐直身軀。

我沒有想什麽,只是不曉得時間過了多久。

我翻出背包拔下來的腕表,時間已過了一個多鐘頭,他們玩得再忘我,應該也會口渴想要休息。

我拿起小錢包起身,往海之屋的原路掉返回去。

戴著草帽的黑皮膚老爹彷佛不知夏已將盡,依舊笑容燦爛得猶如正午的烈陽。

我拿著三卷杜老爺甜筒,錢包夾在腋下,動作有些艱難地舔著我自己那份。

進入海灘之前,這動作實在弄得我肩膀酸痛,於是放棄地把我吃剩下三分之一的甜筒丟進垃圾桶,錢包塞進口袋裏,一手一卷漾開一臉歡天喜地的笑,打算把他們從海水碧波間叫回我身邊。

只是在陽傘的陰影下,我準備開口的那一刹那。

他們早已從浪濤中上岸,周助彎腰拾起浸了海水濕重的沙捏成泥球往手塚身上丟去。那個就算下水還是不把眼鏡脫下來的拘謹到家的手塚先是愣了一愣,然後轉頭看著周助笑得像只壞心眼的小狐狸。

我懷疑自己的眼睛,那正經八百老成持重到甚至讓人有早衰聯想的手塚的下一個動作竟然也彎下腰,挖起一顆比周助攻擊他更大的泥球,狠狠地,往周助頭上砸去。

周助險險偏身閃過,笑得更大聲,兩人互相攻擊著,開始跑了起來。

那笑聲就像琉璃燒成的透明風鈴,如此清澈丶明朗丶純淨,似無一絲雜質。海風一吹,清脆響亮得整片海灘呤啷皆是。

我的視線不得不停留膠著在周助笑意滿懷的臉上,那表情是如此地愉悅清爽神采飛揚,我和他朝夕相處了十幾年,卻才頭一回見到,從來也不曾知道,原來這才叫做他真正快樂的神情。

他們跑著逐漸向我過來,笑聲愈來愈靠近而且益發清晰。我聽見他們的腳步聲,那一步一步就好像重低音的鼓聲全部緊湊重擊地踐踏在我的心上。

碰碰碰,碰碰碰。

周助,不要走,周助。

震天鼓響中,我彷佛聽到好像又有誰細細地在哭喊,那個小小的孩子,你又要走失去哪里?

「Yumi?」周助笑著緩步停下來,喘著氣卻怪異地看著我。

我一時沒發現是哪里不對,一呼吸才發現我怎麽已淚流滿面。

「Yumi,妳怎麽了?」他的聲音這才緊張起來。

我說不出話來,只能流著眼淚握著冰涼的甜筒直勾勾地盯著他,那或許是充滿了憤怒如劍般銳利的陰鬱的眼光。

或許這是不對的,可是我發現我已經沒辦法控制自己這麽多。我終於發現那自從手塚國光出現以後,長久盤據在我心底的陰鬱所爲何來。

噢,是的,我嫉妒。在這一刻,我如此清晰明白的感覺知道,我竟是如此深切地,

非常非常嫉妒。



(注:炮彈試驗指兩國的戰鬥機在同時間往同等距離的目的地起飛,途中不可免經過非友善國家的航空領域,因爲未事先知會,所以隨時可能遭受對空攻擊,先行抵達目的地的國家爲勝,是一種實地測試戰鬥機性能的競賽測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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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sen09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