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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我仍然記得,那是一個悶熱的午後,空氣中的濕度隨著豔陽的溫度一路激增至達到飽和,彷佛隨便揮動著肢體都會有水珠凝附於皮膚之上,滲滲滑落。低厚的雲層懸橫著挂在半空,像是牢籠一樣隔絕了天光與人間的聯繫。遠方傳來悶悶的雷響,擡頭一看會發現雲間有光亮在閃閃跳動。

那是媽媽要帶我去上才藝班的途中,她經過了銀行要順道進去辦事,我卻不貪戀那奢侈放送的冷氣,獨自在街上跳著紅磚道的格子,偶爾擡頭對著天上的閃亮著迷。

一聲接著一聲的雷響之後,緊接著急驟豪雨降臨。

豆大的雨點一顆顆打到身上沈重地有些發痛,我棕色的捲髮被浸濕地貼在臉上,很快地連衣服也一樣。我不喜歡衣服濕了以後粘在肌膚上的感受,自己動手脫下了小外套,露出裏面的細肩帶背心。

銀行的自動玻璃門開啓了,然後我聽見一聲淒厲的尖叫聲,緊接著是孩子受驚嚇嚎啕的大哭聲。

我轉過身去看,那是一個約莫只有三丶四歲的小孩子正趴在他母親的大腿上,緊縮地害怕向後。

他的媽媽匆匆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低頭著急地安撫他。

我的媽媽從銀行裏面沖出來,揭起她身上的絲綢披肩,大張地將我整個人包起來。我愣愣地看著那對母子,然後聽見我媽媽在我耳邊低聲地叨念,「Yumi,不要怕,沒事的,沒事。」

那個孩子還在哭,扭動著身體在他媽媽懷裏掙扎。

我愣愣地看著,突然才感到自己有什麽不一樣,驀然也驚恐起來。「媽媽,是我嚇到他,我嚇到他。」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媽媽難過地哭了,她抱著我撫摸著我的頭髮,叨叨絮絮地一直說,「Yumi,沒關係,以後我們藏起來就好了喔,我們不在乎,我們沒有關係,哦。」

但怎麽可能沒有關係,那個孩子的尖叫哭泣和那個母親的眼神到現在我都還忘不了,歷歷在目。那天才藝班我沒有去了,媽媽牽著我的手直接帶我回家。洗完澡以後我滾著被子橫在床上,窗外雨後的天空比洗過的玻璃還要透明明亮。

那個時候我呆呆地想,我做錯什麽了呢?我想我一定是做錯了什麽,只是一時想不起來。天空好亮好藍,世界好寬廣。可是我的心臟整個胸腔突然緊縮起來,覺得好害怕。那不是我的東西了!

如果我能想起來自己做錯什麽就好了,那我就可以想辦法去改正,重新活得理直氣壯,不用擔心遭到別人的排擠恐懼,可是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呢?

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後還是我不知道丶我不知道丶我不知道!

我懊惱地縮在被子裏面哭泣,這個世界很寬廣,可是那不是我的東西了,我以後不要出去了,只有這間房子,只有這條被子才是真正安全的地方。我頭頂的被子被掀扯拉開,我擡頭看進一雙就像天空一樣乾淨一樣藍的眼,他眯眯地笑著看我,伸出手把從幼稚園得來的分送的氣球塞到我手裏。

「Yumi,這個送給妳。」



這個世界很寬廣,但那都是假的東西,我們就像活在透明的玻璃屋裏,可以看到那無窮無際的遠方,可是卻永遠走不出去,身體貼在牆上,眼睛依依地望。

人生每進入一新階段,都要面臨接受一些改變,我想現在就是那時候。

天色已經全暗了,夏夜的空氣悶熱依舊,晚風凝窒不動,只有天空透露著惡相的黑雲一陣一陣地閃爍著藍森森的閃電。大雨伴著轟隆隆的雷聲一併齊下,打動池中的睡蓮葉片滴答地狂響。

我還盲目地在街上游走著,眨動著眼瞼讓沈重積聚的水珠從睫毛上滴落下去。

狂風開始襲卷,吹倒了呵護玫瑰的盅。

從此無論是多大多疼的雨,或是多強勁刮人的風,我都要自己一個人親自去體驗承擔,再沒有你用溫柔的笑顔爲我構築的那美麗卻虛幻的世界。

我的周助,選擇從我們的玻璃屋中離開,其實一直以來找不到門的是我,而現在我還站在這透明的溫室的中央,就只呆呆愣愣地看著,他出口前的回眸一望,那片深遂似海的幽幽的藍。

周助,你以後可以,不用再同情我。

你以後也可以,不用再被綁在這裏。

我眯著眼睛痛徹心扉地哭,那雨水也在我臉上劃下交錯縱橫的水流。

可是我以後該怎麽辦呢?我還沒有準備好,下一階段的改變便已來臨,而我是被迫接受的,只能消極地抵禦著,頑固地僵持著,盡可能延遲著改變發生的時間。

當我回到家的時候,大門開啓的後方,媽媽焦急地摸著我的臉,撥開貼在我臉上的濕發,「Yumi,妳跑去哪里了,也不打電話回來,怎麽淋成這樣?」

我看著前方從樓梯上急急跑下來的他,那藍藍的眼眸,像天,像海,像那天他送給我輕飄飄會飛走的氣球。我怔怔地看著他,然後嘴唇僵硬地開闔著,聲音軟弱地無力著。

「媽媽,我累了,我想睡了。」

「哦,」我媽媽還是如此慈愛地丶溫柔地丶不忍拂逆我地,她溫暖的手撫摸著我。「那就去吧,快去換件衣服,不要著涼了。」

我木然地點點頭,啓步往樓梯上走,經過他的時候我腳步沒有半分遲滯停留,我的眼神空洞直視,卻沒有一點渙散飄移。我持續鈍鈍地走,就像從沒有人存在那裏。

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麽好人,心地柔軟體貼善良,熱情奉獻無私地就像水果籃子裏面的小透,可是我也不是那麽壞的,刻意選擇了這種方式來傷害他,繼續折磨他。

我只是,沒有辦法了。

我不知道看見他的話又要用什麽表情丶什麽語氣丶什麽心情態度,怎樣的表現才是好的丶中庸的丶適切合宜的,可以順順利利地不要再傷害到任何人,包括他還有自己。

而我現在也開始漸漸比較知道自己錯在了哪里。

周助,是我不好,我太愛你,太依賴需要你了。

所以現在我也知道要改了,我會一直一直丶不斷不斷地告訴自己,其實你從不是我的,你並非生而爲我存在,你自然不會丶更不可能永遠陪著我。

雖然現在我是真的真的很難過,但再給一段時間,我就會習慣。

只要再給我一段時間。



晚上我對著熱騰騰的沙鍋魚頭發愣,那霧白的蒸氣之後,味噌熬煮的魚頭還死不瞑目地睜著滴滴溜溜的大眼盯著我。魚沒有眼瞼,死了也還要這樣看著,都不會累啊。我亂七八糟地胡思亂想著,食不知味地挾著碗中一粒粒的白米飯。

我心情不好,也疲憊得不想說話,整張餐桌也僅剩下了裕太還興致生氣勃勃地天南地北講著他們小學校裏發生的大小事。爸媽聽著他的話,連帶著回應或笑,好歹讓晚餐的氣氛不至於過度靜默低迷。

我把碗筷放下,面無表情地說,「我吃飽了。」

「Yumi,妳還剩下那麽多呢!」媽媽看著我的碗內叫道。

我隨便唔嗯了聲,收拾著碗筷拿去廚房倒掉。

我聽見身後也有跟隨著起身整理碗筷的聲響,在廚房的水槽前,他在我身後嘗試著開口對我說話,

「Yumi,我……」

我沒讓他把話說完,照樣面無表情地低頭轉身,安靜地走上樓梯,回到自己房間用棉被蒙頭睡了。



我不是那麽愛撒嬌的女孩,也不會把心事都當成新鮮的話題獻寶似地向任何遇見的人說,好像搏取同情。那些事情我發誓真的一個字也沒講,可是人家怎麽知道的,我也真的一點頭緒也沒有。

或許八卦真是人類的天性,尤其是像我們這樣,向來在學校裏面吸聚注意的發光個體。

我和手塚國光的關係吹了,我和我弟弟不見面不說話了,我弟弟和手塚國光比以前更如膠似漆了,同進同出地形影不離。

他們是怎麽把這故事串聯起來的我不知道,不過也佩服任何人有這豐沛新鮮而不受限制的無邊無際想像力。流言竄生蜚起,原先只是窸窸窣窣地在暗地裏三兩成群的交頭接耳,後來又不知發生什麽事了,竟然轟然一聲宛似烈火燎原般地一發不可收拾。

我假裝專心地翻著課本的書頁,1853年貝利黑船闖關,1854年簽訂《日美合好條約》,鎖國開放,1868年,大久保利通丶西鄉隆盛丶木戶孝允領導由全日本各藩下級武士組成的倒幕派,成功發動政變,15代將軍德川慶喜大政奉還,明治維新開始。1926年,裕仁天皇登基,軍國主義勢力擡頭。1931年侵佔中國東北,1937年發動全面侵華戰爭。1941年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1945年,無條件投降,日軍全盤敗戰。

我是多麽努力地丶認真地想用一個又一個生硬無趣的年代填滿我的頭腦心思,可是那些那麽多那麽多無謂的聲音卻多麽防不勝防,就像小偷一樣躡手躡腳地溜進我的耳朵,強盜似地侵佔我的聽覺。

「他們真的在一起?」

「不會吧,未免太扯!」

「欸,他爸媽來學校了,該不會是攤牌了吧?」

「哇靠,難不成是認真的?」

男孩女孩咯咯地笑,有的說好玩有趣,有的說討厭噁心。

我把書本丟下,撞在桌上發出喀地堅硬聲響,那些人都看向我,我冷冷地瞪他們一眼,然後一切瞬間收聲。

我很不高興,爲什麽有人就硬要把別人的人生拿來當笑話看待。可是發生這樣的事,我們誰會願意?誰又控制得了?

我不想待在教室,跑到校園某處無人的角落,坐在簡陋的鐵皮階梯上撐著頭喘息。

但我覺得老天似乎就是不願意放過我。

階梯下方又有熟悉的聲音在爭執。

「你爲什麽要說呢?說了又有什麽好處呢?」

「我不喜歡欺騙,不管是自己或別人。」

他低低啞啞地笑了,「你有你的原則,但是否顧慮到我?」

「Fuji,只要我們繼續堅持……」

「但如果我覺得這一切太沈重呢?」

他不說話了,他藍藍的眼睛定定地盯著他。

「Tezuka,你終究不是我,有一些事情你不瞭解,也從來幫不了我。」

我看著他蹙眉憂鬱的表情,就像是自己在說話那般感受到痛苦。而他移動了視線,後來也看見樓梯後方的我。

他身體動了一動,張開嘴唇像是想叫我,但是我用灼灼的眼神逼迫著他,要他不准過來,不准開口。

我絕然地轉身離去,再不想介入與他們相關的任何感情。



又是晚餐的飯桌,那日復一日沒有變化也不會出現希望的生活,我側頭望著通往客廳卻沒有目的的虛空,他盛好了飯碗放在我和他自己的面前,輕聲地拉開椅子在我身旁入座。

我不會刻意張揚,但也做不到虛僞,我和他之間關係的異狀變質就算最不敏銳的人也能感覺出來。爸爸媽媽當然是不會說什麽的,可是有時候我想我們家的教育是真的出現了什麽問題,出了我這麽一個任性自私的公主就罷了,但我看著我的小弟弟裕太,就像預見了一個更加跋扈囂張的小霸王逐漸孕育形成。

媽媽對周助的觀感自是毋須贅言,從小跟在她身邊長大的裕太會有什麽想法我更是一點也不會驚奇。但是以前他總忌憚著還有我這麽個很凶的會揍人的姊姊,始終不敢過於造次,在觀察了幾日之後,他彷佛確定了什麽,惡劣的行徑益發囂張。

「裕太,吃茄子身體會健康喔!」媽媽像個慈母一樣殷勤地爲她的子女挾菜,但是通常得來太過容易的感情好處都不會被珍惜。

「好噁心的味道!」裕太咬了一口以後吐掉,眼睛轉了轉就把吐出來的東西都倒到他碗裏,「難吃的東西都給你!」

他擡起眼愣愣地望著他,他卻更過分地把剛剛啃完卻啃不乾淨的雞腿骨頭也丟進他碗裏,還充滿惡意地壞笑,「垃圾也都給你!」

我皺緊眉頭,如果是以前早就一巴掌過去了,可是現在我盯著飯碗,那一粒粒在燈光下更顯晶瑩的白米,我擡起頭,眼光瞥向裕太,我看到他也看著我,身體很明顯地瑟縮了一下。

然後我站起身,很安靜地丟下一句話,「我吃飽了。」



我不知道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可是他有他的問題要承擔,我有我的情緒要處理,如果說這清楚乾淨的分離是最適合我們的結局,那我們就各自去學會如何面對這接下來漫長到只會讓人感到絕望的灰暗人生。

如果我終究是牽絆住你的枷鎖,那麽好不容易掙開了以後,也不要輕易再回頭。

過去,無論是好或者不好,都已經是再回不去的時光了。

我靠在陽臺灰泥塗成的粗糙牆上,眼光漠漠地望著那漫天深黑卻益發顯出星光閃耀的擁擠的星空。

我聽見身後我的房門被開啓,有人輕聲地走了進來。

我沒有回頭。

他等了很久很久以後終於開口,「Yumi,我們真的不能談一談嗎?」

我背著他,閉起眼睛皺緊了眉頭,等我感覺到痛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我的手抓著自己的臂膀太緊,指甲都陷入了肉裏。

那好像是別人的聲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而天可憐見,那個時候我也真的不知道,原來我往後的一輩子,就是要爲這句話懊悔過這一生一世。

「周助,我一直是,要什麽都會得到。所以我也不會原諒,從我手中把我愛的東西搶走的人。」

沈默一直持續著,久到了我都恍惚以爲那就成了永恒。

後來我聽見啜泣的聲音,我轉過身,看見他低著頭,用手臂擦著那從眼睛的細縫不斷冒出停止不了的淚水。

「Yumiko,我只是想說,」

他好不容易在呼吸的空檔挪出聲音對我說了這樣幾個字。

「我沒有忘記,我曾經說過,要用我的一輩子,換妳永遠快樂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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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sen0914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